韩碑[1]
唐-李商隐
元和天子神武姿[2]，彼何人哉轩与羲[3]。
元和天子姿质英武同神明，他是什么人？他可以与黄帝伏羲比肩。
誓将上雪列圣耻[4]，坐法宫中朝四夷[5]。
他发誓要洗雪历代圣王所蒙受的羞耻，端坐正殿使那四方夷族来朝觐。
淮西有贼五十载[6]，封狼生䝙䝙生罴[7]。
淮河以西，叛贼盘踞已有五十年，就像那大狼生䝙虎,䝙虎生熊罴一样，代代相承。
不据山河据平地，长戈利矛日可麾[8]。
他们自恃强大，不去占山河却来割据平地，梦想挥戈退日，胆敢反叛作乱。
帝得圣相相曰度[9]，贼斫不死神扶持。
天子有位贤相，名字叫做裴度，他曾遭刺客暗杀不死，似有神明相助。
腰悬相印作都统[10]，阴风惨淡天王旗[11]。
他腰悬相印，统兵上战场，天子的军旗在寒风中飘扬。
愬武古通作牙爪[12]，仪曹外郎载笔随[13]。
麾下大将有四人:邓随节度使李愬，淮西都统韩弘之子韩公武，鄂岳观察使李道古，寿州团练使李文通，礼部员外郎李宗闵，出掌军中文书。
行军司马智且勇[14]，十四万众犹虎貔[15]。
行军司马韩愈，智勇双全，十四万大军如勇猛的虎貔。
入蔡缚贼献太庙[16]，功无与让恩不訾[17]。
攻破蔡州，俘获奸贼吴元济，绳捆索绑押回京师献俘太庙,裴相功劳显赫，朝廷赏赐难以计数。
帝曰汝度功第一，汝从事愈宜为辞[18]。
天子说:裴度你的功劳数第一，麾下韩愈撰写记功碑铭正适合。
愈拜稽首蹈且舞[19]，金石刻画臣能为[20]。
韩愈伏身下拜再叩头，拜舞行礼，接受诏命说歌功的文章他能够胜任。
古者世称大手笔，此事不系于职司[21]。
自古记撰国家大事，都称为大手笔，这不属于一般翰林文吏的职任。
当仁自古有不让[22]，言讫屡颔天子颐[23]。
既然自古有当仁不让的箴言，韩愈欣然领受圣上的旨意。天子听完这番言辞，频频点头大加赞许。
公退斋戒坐小阁[24]，濡染大笔何淋漓[25]。
韩公退朝后斋戒沐浴坐于小阁，沾墨染毫，大笔挥洒气势充沛痛快文淋漓。
点窜尧典舜典字[26]，涂改清庙生民诗。
他借用《尧典》《舜典》的文体将庄言表达，又模仿诗经《清庙》、《生民》纪功颂业的笔法。
文成破体书在纸[27]，清晨再拜铺丹墀[28]。
一纸雄文，别具一格，清晨上朝拜献铺陈于殿上丹阶前。
表曰臣愈昧死上[29]，咏神圣功书之碑[30]。
上表说：“臣韩愈罪该万死，敬呈文字，歌颂神圣不世之功，请求勒碑上石。”
碑高三丈字如斗，负以灵鳌蟠以螭[31]。
碑高三丈，字大如斗，以石鳌为座，碑顶上雕龙盘绕。
句奇语重喻者少[32]，谗之天子言其私[33]。
碑文句法奇警，造语雄劲，懂的人少，有人便向皇上进谗，诬蔑此文偏私失实。
长绳百尺拽碑倒，粗砂大石相磨治[34]。
于是动用百尺的长绳，把石碑拉倒，再用粗砂大石，把碑文一一磨掉。
公之斯文若元气[35]，先时已入人肝脾[36]。
须知韩公此文就如天地元气撰结而成，早已深入众人的肝脾。
汤盘孔鼎有述作，今无其器存其辞[37]。
正像那汤盘孔鼎的铭文，古器虽早就荡然无存，世间却永远流传着文辞。
呜呼圣王及圣相[38]，相与烜赫流淳熙[39]。
呜呼！圣明的宪宗天子，杰出的宰相裴度，互相成就显赫的功业，流传后世。
公之斯文不示后[40]，曷与三五相攀追[41]。
韩公此文如不流传示后人，宪宗的帝业，又怎得与三皇五帝遥相承继！
愿书万本诵万遍，口角流沫右手胝[42]。
我愿将那碑文抄万卷读万遍，即使口中吐沫右手长茧我也无怨。
传之七十有二代[43]，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[44]。
盼望雄文流传七十又二代，就像封禅玉牒那般，作为明堂祀典的基石。
注释：
[1]韩碑：指韩愈所作《平淮西碑》。唐宪宗元和十二年（817）十月，丞相裴度率军讨平反叛的淮西藩镇吴元济，节度使李愬雪夜入蔡州，生擒吴元济。十二月，诏命韩愈撰《平淮西碑》。因碑文中突出了裴度之功，引起李愬的不满。因李愬妻是唐安公主之女，故得入宫向宪宗陈述碑文不实。于是诏令磨去韩愈碑文，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勒石。比较两篇碑文，韩碑比较客观地评述了裴度与李愬在战争中的作用和功绩，且文学价值也远胜段碑。李商隐支持韩愈的观点，在诗中推崇韩碑，称赞君圣相贤。
[2]元和天子：指唐宪宗。元和：宪宗李纯年号。
[3]彼何人哉：语出《孟子·滕文公》：“舜何人也，予何人也。”轩与羲：黄帝轩辕氏与太昊伏羲氏。古圣皇。此泛指三皇五帝。
[4]列圣耻：指宪宗之前的几个皇帝在平叛战争中的失败。唐自“安史之乱”以后，藩镇多有叛乱，君王蒙受耻辱。雪，洗雪。列圣，列位圣上。
[5]法宫：皇帝处理政事的宫殿。朝四夷：使四夷来朝见，此指接受四方边远之地使节的朝见。四夷：四边的少数民族。韩碑：“既定淮蔡，四夷毕来。遂开明堂，坐以朝之。”
[6]五十载：自唐代宗宝应元年（762）李忠臣任淮西节度使，镇蔡州（今河南汝南）起，经过李希烈、陈仙奇、吴少诚、吴少阳至吴元济的割据，达五十余年。
[7]“封狼”句：言淮西强藩凶恶似猛兽而代代相传。封狼：大狼，《后汉书・张衡传》：“射蟠冢之封狼。貙（chū）、罴（pí）：皆为猛兽，用来比喻藩镇凶狠残暴，几代相承。
[8]“不据”二句：藩镇自恃兵强将勇，不必据山河之险，竟然在平原地区公然对抗朝廷。日可麾（huī），典出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：“鲁阳公与韩构战酣，日暮，援戈而挥之，日为之反三舍。”麾，同“挥”。此处用来比喻对抗朝廷军队，反叛作乱。
[9]“帝得”一句：元和十年正月，吴元济反。当时宰相武元衡、御史中丞裴度谋伐淮西。节度使王承宗、李师道请缓兵赦吴。六月，李师道遣刺客杀武元衡，伤裴度。宪宗曰：“度得全，天也!”，诏拜裴度为宰相。圣相，《晏子春秋》：“仲尼圣相”。度：指裴度。斫，砍。神扶持：天神保佑之意。
[10]都统：指行营都统，为讨伐藩镇军队的军事首领。当时裴度率军出征，以宰相之名，兼彰义军节度使、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。因韩弘为淮西行营都统，就只称宣慰处置使。事实上，仍行使都统之权。
[11]阴风：裴度八月初三赴淮，时当仲秋，历法称为阴中，其风称阴风。天王旗：裴度赴淮西，宪宗诏以天子禁军神策军三百骑卫从，并亲临通化门慰勉。天王旗即指神策军之旌旗。
[12]“愬武”句：愬（sù），邓随节度使李愬；武，淮西都统韩弘之子韩公武；古，鄂岳观察使李道古；通，寿州团练使李文通。此四人皆为裴度麾下大将。牙爪，即爪牙，指得力帮手之意，《诗•小雅•祈父》：“祈父予王之爪牙。”
[13]“仪曹”句：时以礼部员外郎李宗闵兼侍御史为判官书记。《新唐书•百官志》：武德三年，改仪曹郎为礼部郎中。仪曹即礼部。外郎即员外郎。载笔随，指为书记。
[14]行军司马：指韩愈为行军司马，备军中咨询。智且勇：此战，韩愈先请命至汴州感说韩弘协力。又请裴度自率兵三千从小道入蔡擒吴。未及行，李愬已自唐州文城垒提兵夜入蔡州擒元济。一如韩愈所献策。三军之士为愈憾恨。故诗言“智且勇”。
[15]“十四”句：十四万众当实指讨淮唐军。犹虎貔，《尚书•牧誓》：“如虎如貔。”指精强的军队。貔：猛兽，又名貔貅一说似虎，一说似熊，又一说即狮子。
[16]入蔡：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李愬雪夜袭蔡州。十七日擒吴元济.缚送长安，献于太庙，斩于京师独柳树。太庙：皇室宗庙，国有大事，必祭告之。按此句连上下文，则以破蔡擒吴主要归功于统帅裴度。
[17]“功无”句：庾信《商调曲》：“功无与让，铭太常之旌。”王粲《咏史》：“受恩良不皆。”此合用二语，裴度之功自然当仁不让，而皇帝的恩遇也不可估量。訾：计量，估量。不訾：指数量大，不可以资财计。《旧唐书·裴度传》记：当时诸道兵皆有宦官监阵，进退不由主将，裴度至，奏去之，军法严肃，号令划一，因此出战皆捷。平淮归朝，加金紫光禄大夫，弘文馆大学士，赐勋上柱国，封晋国公。
[18]从事：州郡长官的幕僚都称从事。韩愈时为行军司马，也可称从事。宜为辞：适宜作碑铭。指韩愈奉诏撰《平淮西碑》。
[19]“愈拜”句：拜，稽首，舞蹈是臣下见君上时的一套礼仪。拜：下跪，低头与腰平，两手及地。稽首：叩头。蹈且舞：依一定程式足蹈手舞。
[20]金石刻画：指撰写刻勒于钟鼎等金属器物与石碑石崖上的文章。
[21]“古者”二句：言此类纪功文字要请大手笔为之，不可轻易让一般司文官吏来写，即《平淮西碑》所云：“兹事至大，不可以轻属人。”大手笔，大手笔：典出《晋书·王珣传》。王珣梦见有人给他如椽大笔，醒来对人说：“此当有大手笔事。”后用指朝廷重要的诏令文书，也可代指著名的作家。不系于职司：与职司不相干。职司：指以撰写文章为职业的翰林。
[22]当仁自古有不让：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：“当仁不让于师。”韩愈《进撰平淮西碑文表》曰：“兹事至大，不可以轻属人。”即有当仁不让之意。以上四句是韩愈之语，意为写碑文正是我的擅长，这种朝廷重要的文章，自古以来就称大手笔，不能让一般的翰林撰写，我正愿意承担。
[23]“言讫”句：言天子听罢，连连点头称是。言讫：说完。颔，原指下巴，后用作点头之意。《左传•襄公二十六年》：“逆于门者，颔之而已。”颐，亦指下巴，颔颐，颔作动词，颐作名词。
[24]公：指韩愈。斋戒：斋戒：原指祭祀前表示虔诚的仪式。此处形容韩愈写文章前的郑重严肃的态度。
[25]“濡染”句：指韩愈为文时气势充沛。濡染，濡墨染毫。
[26]“点窜”二句：言韩文得典诰之体而不袭其文句。《尧典》、《舜典》，都是《尚书》的篇名。《清庙》，《诗经·周颂》篇名；《生民》，《诗经·大雅》篇名。按，碑铭分两部分，前为碑文用散体，后为铭文总括前文用韵文。二句分指二者。
[27]破体：书法用语，指变化前人之体。唐徐浩《书论》：“钟善真书，张称草圣，右军行法，小令破体：皆一时之妙。”历来注此句有二说，一说指韩愈此文书体，一说指韩愈之文意韵独创，破当时之文体。均可通。
[28]再拜：拜而复拜，是极其恭敬的礼仪。丹墀（chí）：皇宫内涂红漆的台阶。铺丹墀：以碑文铺在殿上红漆殿阶上。
[29]表：指韩愈《进撰平淮西碑文表》，臣愈昧死上：引用表中的话。表中有句云：“强颜为之，以塞诏责，罪当诛死。”即诗所谓“昧死上”，古时臣下上书多用此语，以示敬畏。昧死，冒死。
[30]咏神圣功：表中又云“窃惟自古神圣之君，既立殊功异德卓绝之迹”，即诗所谓“咏神圣功”云云。
[31]负以灵鳌：指驮碑之碑座，雕成鳌状。鳌，海中大龟。龟为四灵之一，故称灵鳌。蟠以螭：指以雕螭为碑顶纹饰。蟠：盘旋。螭：神龙。古时碑石下雕大龟以负碑，碑上刻着盘旋的龙纹作装饰。
[32]句奇语重：谓碑文古朴非同时俗。喻：懂得。喻者：读懂碑文的人。
[33]谗之天子言其私：指李愬之妻进宫向皇帝述说碑文不实之事。
[34]“长绳”二句：指皇帝命推倒韩碑，磨去文字，让段文昌重撰碑文事。
[35]公，指韩愈。斯文，这篇碑文。元气：先天地而生的自然混沌之气。
[36]入人肝脾：即今言沁人心脾，谓韩文深入人心。
[37]“汤盘”二句：言商汤王之盘（传为浴器）、孔子之祖先正考父之鼎均有铭文，今器亡铭存。按汤盘铭见《礼记·大学》，孔鼎铭见《左传·昭公七年》。此以二者比韩碑。有述作，指盘鼎上都有文字。
[38]圣王：指唐宪宗。圣相：指裴度。
[39]烜赫：显耀。淳熙：耀眼的光辉。流淳熙：意谓教化流布。
[40]斯文：此文。
[41]曷：何。三五：三皇五帝。
[42]书：抄写。沫：唾沫。胝：老茧。此用作动词，起老茧。
[43]七十有二代：《史记·封禅书》：“管仲曰：古者封泰山，禅梁父者七十二家。”
[44]“以为”句：承上句以韩碑文比封禅文。封禅，古时帝王称扬功业的祭祀仪式。封：在泰山筑坛祭天。禅，在梁父山辟基祭地。按《史记·封禅书》：“封泰山下东方，其下则有玉牒书。”又《后汉书•祭祀志》：“牒厚五寸，长尺三寸，广五寸。有玉检，检用金缕五周，以水银和金为泥。”封禅书刻玉板上称玉牒，封禅书的封套，称玉检。明堂，天子接见诸侯、举行祭祀的场所。明堂基，用作明堂之奠基物。泰山下有明堂，为周天子东狩朝诸侯之所。东狩即东巡，为封泰山禅梁父典礼之一部分。
参考资料:1.蘅塘退士 唐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62.蘅塘退士 唐诗三百首全解 中华书局 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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